33.無限的慕思/蓮吟
時代的浪潮濤濤不絕地向前湧進,人生像個大舞台,幻現一幕又一幕的戲劇。人、事、物與時間交織成錯綜複雜的業網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,卻又在人生旅程上,特定的時空與緣深的眾生交會。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識。往事歷歷在目,剎那剎那生滅。上人與我因緣特殊,尋訪恩師多年,始終緣慳一面,至上人往生前廿日,幸親近大德,深沐法乳之餘,聊堪自慰。今不揣謭陋,僅以凡夫心記出前後因緣與數日見聞,我學佛也淺,鈍根劣智,恐難測度佛門高僧卓行聖迹,錯漏難免,懇祈十方大德,慈悲教正。
十多年前赴香港,擬找尋印光祖師的教法,在英皇道佛佛經流通處,適遇一位莊嚴肅穆的和尚,在我秉告來意後,和尚知悉我定居台灣,即慎重地介紹一位善於修行的法師指導我,於是寫下「慈雲法師」四字。返台後,四處尋訪「慈雲法師」。光陰荏苒,忽忽數戴,仍然踪迹杳然,令人連連失望。一日,偶然發現「慈雲雜誌」,內心雀躍不已,想必得如願以償,連忙投信向社方探詢。不日,得到函覆又使我失望了。再往香港時,當年請益的和尚已不在佛經流通處。爾後,某居士告訴我試試鳯山佛教蓮社,打聽之下,方才知蓮社的住持是「煮雲法師」而非「慈雲法師」矣!
多年找尋未果,漸漸心灰意冷。一次,友人邀約參加鳯山蓮社舉辦之朝山活動,於是,再度燃起我心中的希望之火。此行的目的地是台中蓮華山,在蓮華山大殿上,首次與煮雲法師相見。法師神態莊嚴慈祥,舉止安然,儼若泰山,內心不由衷地湧起無限歡欣愉悅。暗想:難道這位就是多年辛苦尋的「慈雲法師」嗎?默禱佛菩薩慈悲襄助我早日如願。我們幾位蓮友請師授三皈依,煮老含笑點頭。皈依儀式後,即開示佛法,特別提示:「緣成自然遇到。」「有緣千里就來。」我默記於心,這兩句話是否另有含意,心中廻旋起伏,念念不忘。
不久,又來到香港佛經流通處,該處法師告訴我:十幾年前,巧遇的那位和尚正是「妙蓮法師」,現移居台灣埔里靈巖山任靈嚴寺住持。當年所介紹「慈雲法師」應是「煮雲法師」啊!原來如此,我豁然大悟,師父說:緣成自然相逢。煮雲上人圓寂後,諸山長老齊集鳯山。在蓮社我又見到妙蓮老和尚,十幾載不見,法師增添了些許歲月的痕跡,不勝唏噓,妙老殷殷垂詢:「找到了嗎?」我慚愧地答到:「最近才找到。」
俟佛七因緣我再次見到師父。七十五年六月中旬,師自蓮華山回鳯山蓮社。當日師顯得很疲倦。次日,佛七開始了,當家師慧見邀我見師,經詢結果,血壓高而頭暈,身體稍感不適。翌晨檢查血液,檢驗報告:血糖偏高,CRP陽性反應。緣此,眾人商議至台北榮總或長庚醫院體檢,旋因台北臨時無床位,則決定在南部長庚掛急診、住院檢查。主治醫師詳細診查後,看了顱部CT Scan片子,搖頭說:「師父的腦部血管很久前出問題,現已造成左腦萎縮,即使動手術也無法挽回了。」眾人再三請求院方盡全力施救,醫師也未開藥,並說:「這種病例,應早已變成本頭人哩!」師默坐不語,我怕師聽到病況,頻頻向醫師暗示小聲講,醫師繼續說:「出家人,住院諸多不便,你們就按照原來的方式,回去好好照顧休養吧!」
於是我們慢慢的攙扶著師父走出診療室,從來到醫院的一路上,師父手中一直撥著那串伴隨多年,泛著黑色光澤的檀香木念珠,珠子發出規律有致的聲音,周遭人潮熙攘,師父仍安然自若地念佛不輟。憶起師屢屢道:「吾等人身難得,尤其佛法難聞,切記!切記!」「一定要把握時間念佛,莫放縱。」
時光易逝,東奔西馳追尋多年,自忖福薄根鈍,竟能在上人日薄西山時真正相見。廿天中師父示現的身教、言教,令我終生難忘。一日下午,上人開示:「人生如夢,把握時間,放下一切。」「汝日日忙,不用功學佛,待無常到來,再大的事業、地位皆要放下隨之去,斯時,用功亦來不及了。」
又有一晚,正待師父入睡時,待者催我回家,我見師父的手尚不停地動著如念佛然,疑師未睡,侍者道:「聽,師父鼾聲,已睡著了。」見師父右手食指與姆指規律地作撥念珠狀,侍者莞爾謂:「師父本來就是這樣!」原來上人在睡覺中仍不忘念佛,這種修行定力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啊!
六月廿一日下午,量血壓後,師見我持念珠念佛,便道:「汝念佛,珠子兒一會轉過來,轉過去,這樣會不專心,來!看!」「念珠一直念下去,到珠頭不要轉回來,否則心裏動念:『快到了,快到了!速轉來,速轉去!』我們就念過去,才易一心不亂。」師父看著我念過去了,笑道:「念佛時,口念,耳聽,意志集中,聽自己念的佛,自己攝心專注聽。」上人諄諄教誨,法乳深思,永誌難忘。
六月廿六日凌晨,上人數次說:「我準備初四要走了。你把病歷複製兩份,一份寄給台中廖醫師,一份保存蓮社裏。」一會接著說:「這麼久的時間不曾檢查,以前你怎麼不來見我呢?」我慨嘆著諸業纏身,竟日孳孳營生,因緣不湊,未能見師,不知上人行踪駐錫何方。此次護七因緣引導師徒相見。師父又說:「一次,在蓮華山主七時,昏倒大殿上,很嚴重,據聞那次你在場,何以未搭救?」實是當時逢雪公老師往生,同師姊在台中蓮社隨喜助念,故錯失機會。
上人嘗說:「修行者,無論出家、在家,要時刻用功、不可鬆弛,在家縱然事業忙,亦不宜斷念佛,放下一切,勿起非份之想。」上人雖身染疴疾,仍刻定課程決無缺,早晚各四十八拜,禮佛時,危危顫顫地拜下,再慢慢的奮力撐起,每拜必至汗流夾背,喘氣不休為止。就寢前持往生咒一百零八遍,念畢回向,常提醒:時時謹慎,莫空斷。
上人畢生致力弘揚佛法,著重力行實踐,不尚空談,言行皆以淨土為歸。嘗說:「中國佛教須發揚光大,不能衰亡,當年與外教論辯,是為保存佛教生機。」接著更以持重的口吻說:「有了佛教,眾生才能安寧,失去佛教,畢生就不得安寧。」是故,師父非常關心佛七,說:「培養佛教幼苗,就從佛七開始,讓兒童們來學習佛法,小小年紀種下善根,菩提種子永遠永遠不壞;長大後對社會國家很有幫助。」師父每日不忘垂詢小朋友情形,有時下樓與小朋友打佛七。見眾童精神飽滿,專心禮佛,就很開心。蓮社裏不時盪漾著一陣陣童真清越的念佛聲,師父聽到了倍加高興,足見上人是多麼重視佛七啊!
憶起師父自台中回來時,下車不久即宣佈七月初四回去,粗心的我仍以為回蓮華山呢?孰料鳯山蓮社竟為我師父示寂歸真之地。數日之間,一切安排似乎胸有成竹,舉手投足堅毅篤定。當長庚醫院診斷出病況時,我非常訝然!這麼嚴重的病情,若是一般人恐是神魂顛倒,癱臥在床上了,上人竟耐病軀之苦,意識清明如故。觀師舉止,力克肉體障礙,精勤不懈,念珠恆常不離手,至誠懇切念佛不絕。竊以為非有閎深誓願,堅忍切心不能如此。
六月廿九日,師父歎曰:「眾生求來求去仍是空。當時五虎三雲現又如何!」我請問師,師言:「大陸來台的一位被老虎吃了。」由於親近師父不久,不知過往事蹟,為免叼擾師父念佛未敢再問,迄今我仍不解中涵意。
七月初一到醫院復診。醫師說:「拖太久了,這種病例,以師父現狀算是奇蹟了。」院方婉拒了住院治療的請求。返回蓮社時,我們從後門進入,師父忽然停在門口四處觀看,尤其對「鳯山佛教蓮社」六個大字注視良久,眾人以師神疲,敦請入內歇息。師父突然說:「前面那人是誰?怎不吭聲,也不打聲招呼!」這時是靜靜的午息時間,我們幾人環視,除了一尊彌勒菩薩端坐桌上外,從裏到外空無一人。如今我還是一團迷惑,不知當日所見是何物。
七月初二晨,來蓮社見師微示異狀,體溫卅六度八,收縮壓一百卅毫米汞柱,舒張壓九十毫米汞柱。樓上正為師啟建地藏懺,禮請師上樓拈香。師應求勉力上去拈香,稍作停留。從那時起,師父精神漸弱,顯得很疲憊,自此開始默默無語,加緊念佛。弟子有事請益,不對輒點頭,對輒搖頭而已。初三,更加默然了,下午進點心少許,食畢,仍念佛不輟。晚臨睡前念往生咒時,珠子轉了六十幾顆,忽然停下,垂目養神一會,繼續持滿一百零八遍。我們纔覺不大對勁,師父頭項已不直了,惟唇動默念佛號。遠赴日本求學的慧嚴法師預先得到師父通知,早已披星戴月趕回台灣隨待在側。上人似乎自己已安排了一切。見上人雙目凝視前方,我輕聲地說聲:「師父,您在觀西方蓮池海會啊!」上人慢慢的舉起右手,打招呼般的向我們示意。再說:「師父,您觀阿彌陀佛,蓮池海會上的阿彌陀佛啊!」上人緩緩收起兩手,姆指與食指圈起,餘三指平伸成彌陀印。
七月初四下午廿一時十分,在四眾助念聲中,上人安詳西逝,留給我們無限哀思及法乳深恩。常自懺悔福薄的我,寓寄蓮社不遠,竟千里尋師多年,其實恩師早在眼前等待。十方諸佛菩薩站在覺岸上,不時呼喚著沉淪迷海中的眾生,但眾人總是辜負聖者苦心。《楞嚴經》〈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〉:「十方如來,憐念眾生,如母憶子;若子逃逝,雖憶何為?子若憶母,如母憶時,母子歷生,不相違遠。若眾生心,憶佛、念佛,現前當來,必定見佛,去佛不遠,不假方便,自得心開。……」深自懺悔業障深重,是何因緣失之交臂?
親近恩師以來,屢蒙慈悲教導,示現種種相,令吾等諦觀思惟,初見時莊嚴相,再見時病苦相,以及往生時瑞相等等。上人嘗說:「人從小費思追求,當求到時又如何?」人生所求多是苦,成就時已逾四十歲,即將進入老年。短暫一生七、八十年等於一剎那,吾等須時時反照所做?所求?
颱風、下雨、花開、葉落,一切事物乃至於我們身體都是依緣而生,依緣而滅。雖然上人肉身到此已經幻滅,然德芳馨遠,諄諄教誨猶在耳畔,靜坐思惟上人一言一行,願以師為典範,同行淨業,則上人將永遠常在。
靈山莫遠求,徒勞空費神,反觀觀自性,自性佛道成。南無阿彌陀佛。
弟子蓮吟哀述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
出自《煮雲和尚紀念專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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